三
尊素正在书房里深思着。花几上一株墨榴正结着累累的青杏似的墨色的小石榴,怪有风致的在月影中站着。白色的巨猫伏在几下在懒散的卧着。
沉寂得像墟墓。
大中和应升严肃的若有忧色的快步走了进来。
不言而喻,谁都殷忧满怀。
不意大事竟坏到如此地步。尊素道。
还有什么挽回天意之术么?大中道。
尊素沉吟了一会,道:听说攻击逆贤之疏皆得严旨切责;于大洪尤甚。但我们还未见到旨意。如今索性再上疏剪除逆贤的外廷的党羽。像崔呈秀、曹钦程辈都是劣迹多端的,攻之不患无辞,也足大快人心。如果他们摇动了,政局或较可清明。羽翼一除逆贤也将无所施其技。不过,这一着棋也是姑且试走着罢了。我侪未必会打击得了他们。
应升突觉得有一线光明在前,立刻跳起来说道:我来试试看。魏广微与逆贤勾结甚固,也得给他以致命的打击。
广微力量雄厚,一时不易撼动他。要有一个大题目。崔、曹诸人却是正成问题的人物,为士论所卑视,不妨先以他们来试锋。尊素道。
呈秀方巡按淮阳归来,声名狼藉之至。我先来弹劾他。应升道。
可不是。他从淮阳回来,还想对我有所馈遗。被我严辞斥责,他才知愧而退。大中道。
这便是一个大证据!您不妨先行揭发这事,然后由景逸[4]劾之,最为上策。尊素道。
景逸那边由我去和他说。你先行准备着。应升对大中道。
大中很高兴的说道:这便是杀贼先斩马的办法。徐宁练钩镰枪便是单破拐子马用的。
你什么时候倒记熟了《水浒传》?应升开玩笑的对大中笑道。
盗亦有道!天下无道,赏罚征伐便自群盗出,呜呼!大中深有所感的叹道。
匪盗如毛,还不是贪墨之吏逼迫而成的。人之爱生,谁不如我。把父母的身体玷污了,铤而走险,必有其大不得已的冤抑在着。尊索道。
应升慨然的说道:蔡京、高俅之流在朝,其能免于陆沉之祸乎?殷鉴不远!正是我侪洒此一腔热血的时候!
尊素道:边报的消息,赤虏甚为猖獗;辽东亟亟可危。内有奸党而外有强敌,我侪诚不知死所!
大中道:读圣贤书,所为何事!今日正是臣子报国之日也!
浩然之气正弥漫着。他们只有一腔的义愤,浑忘了个人利害的打算,也不计前途的成败利钝。
西面粉墙上,太阳光猛烈的照着,反射过来,还有些可畏的热潮蒸发着。
忘记了问一个话;听说世兄 [5]要上京来了,可有这事?应升问尊素道。
小儿大约已在道上。他久未见我,说是来省问。据他信上的口气,似有些劝我激流勇退之意。
大中道:小儿 [6]也有信来,长篇大论的,说什么一时硕彦尽在雄艳之地。天欲以此开中兴耶?抑将蕴隆正人之祸而速之坠也?还说什么,无根之花其能久乎的一套话,总之,也是劝我退休闲居。
应升叹道:世兄们倒有些远见。如果不为了朝政的日非,我也是天天想赋归兮的。
可不是,大中道,所以,我只简简单单的复他几句话道:岂不怀归,势不得独洁耳!
我辈如萌退志,则天下事去矣!明知天下的罪恶,不能以一肩担负之。然而愚公何人,独欲移山;我侪难道竟不及愚公之专诚!应升道。
尊素慨然道:只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,我侪不能退后。难道竟付天下事于阉党而听任其腐烂下去么?
大中背诵似的说道:天下有道。丘不与易也!
尊素道:我侪虽不敢希孔圣,但生丁此浊世,像孔圣似的救世主之心却不能没有。
应升充溢了正义似的朗诵着《离骚》道:惟党人之偷乐兮,路幽昧以险隘。岂余身之惮殃兮,恐皇舆之败绩!
历史小说,郑振铎著,世界书局,一九三九年出版。署名“郭源新”,是郑振铎的笔名。写明代后期东林党人与魏忠贤集团的政治斗争。小说歌颂了爱国者舍生忘死与权奸斗争的精神,其现实讽喻性是很明显的(陈福康语)。